肠粉碗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散尽了，凝着一层清亮的油光。
叶秋这才鼓起勇气，抬起眼皮。
阿婆正佝偻着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抹布，一遍遍擦拭着那张饱经风霜的木桌桌面上，两道浅浅的凹痕依然清晰——那是当年他和苏晓争抢筷子时，竹筷尖划出的印记，十年过去了，竟未被流逝的光阴磨平。
“阿婆，我爸妈他们……”话刚出口，便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问“他们还好吗”，却又惧怕那个可能无法承受的答案。
阿婆停下动作，从围裙内侧口袋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工工整整的纸条。
纸边己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上面用蓝色圆珠笔仔细写着一串数字和地址。
“你妈妈，”阿婆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沙哑，“去年过来送新蒸笼时，特意留下的。
她说……万一，万一你哪天回来了，让你一定、第一时间去找她。”
叶秋接过纸条，指腹下意识地、反复地蹭过那串数字旁边的一个小小的、用笔尖精心画出的爱心——这是妈妈独有的、从未变过的记号。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2015年那个寻常的夏日午后，妈妈也是这样，把家里的座机号码工工整整地写在他的新课本扉页，叮嘱着：“放学要是晚了，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现在啊，人人都用那个……智能手机喽，家里装座机的少啦。”
阿婆的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枚指针停滞的电子表上，轻轻叹了口气，“你要是不会用，就去巷子口的报刊亭，那儿还能打公共电话。”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晓丫头去年也回来过一趟，说在南方……过得还行，还给我带了包那边的特产，就是没细说现在具体在哪儿……”南方。
这两个字让叶秋的心蜷缩了一下。
与他们当年约好“一起考去南方大学”的誓言严丝合缝地重合，而他，却在这场奔赴的半途，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整整十年。
他想问更多关于苏晓的事，可话语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沉了下去——连自身处境都一片混沌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探问她的如今？
他点了点头，起身时动作太急，带得塑料凳脚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没敢接阿婆递过来的找零，将身上仅有的那张印着伟人头像的二十元纸币，悄悄压在了碗底。
纸币上似乎还残留着清晨妈妈递给他时，从超市带出的些许温度，在这2025年的世界里，像一枚从时间缝隙中滑落的、不合时宜的旧币。
巷口的报刊亭似乎比记忆里萎缩了一圈。
老板正低着头，指尖快速滑动着手机屏幕，短视频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叔，能打个公共电话吗？”
叶秋敲了敲有些污浊的玻璃柜面。
老板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朝角落里那部蒙着灰尘的红色话机努了努嘴：“就那个了，一块钱一分钟，先交钱。”
叶秋摸出那枚冰冷的硬币，手指不受控制地微颤，差点没拿稳。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纸条上的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郑重地按下。
听筒里传来漫长而规律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响了十来声，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电话被接起，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些许警惕的女声：“喂，哪位？”
“妈……？”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发紧、干涩。
“你打错了吧？”
对方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不耐，“这个号码我都用了三年了，没有什么儿子叫叶秋。”
“咔嗒。”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
叶秋握着听筒，僵在原地，只觉得周围汽车驶过的噪音骤然放大，嗡嗡地包围了他，让他一阵眩晕。
报刊亭老板抬起头，了然地看了看他：“号码不对？
现在手机号换得勤，你这怕是老早的号了。”
他不死心，用颤抖的手指重拨了一遍。
这次，回应他的是冰冷而标准的机械女声，一字一句，清晰残忍：“您所拨打的号码己注销。”
注销。
这两个字化作实质的寒意，瞬间贯穿他的心脏。
他蹲在报刊亭外的马路牙子上，看着眼前人流如织。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中或大或小的屏幕闪烁着各异的光，没有人像他一样，攥着一张来自过去的纸条，却连一个能接通的念想都抓不住。
路旁巨大的广告牌上，正切换着“科创集团——助力城市更新”的炫目画面，他茫然地瞥过，只觉得“科创”二字有些说不出的眼熟，像隔着毛玻璃看的影子，模糊不清。
“小伙子，要不……用我这个试试？”
老板似乎有些不忍，递过来他那部大屏幕手机，“现在都兴用微信视频，能看见人脸，说不定你妈一眼就能认出你。”
叶秋盯着那块充满未来感的、亮得刺眼的玻璃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图标如同天书。
他涨红了脸，窘迫地摇头，声音低得像呓语：“我……我不会用这个。”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理解似的叹了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纸条：“幸福小区是吧？
离这儿不算远，我给你导个航。”
他在屏幕上熟练地点按几下，一幅动态的、详尽的地图展现在眼前，“喏，跟着这个蓝色箭头走，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
你先拿着纸条找过去，要是有啥事，再回来找我。”
叶秋赶紧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老板递回来的纸条仔细叠好，紧紧塞进校服口袋，又俯身反复确认屏幕上那条蜿蜒的、陌生的路线——他记忆中的建国路被分割得支离破碎，连那个总飘着菜叶和吆喝声的亲切的菜市场，也变成了灯光明亮、秩序井然的“生鲜超市”。
“谢谢您叔，手机我还给您。”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机递回去“没事，找不到道就回来问。”
老板摆摆手，重新沉浸进那块小小的屏幕里。
跟着箭头的指引，他路过一栋极高的大厦，玻璃幕墙将天边的晚霞折射成一片流动的、炫目的金辉。
门口身着笔挺制服、神情肃然的保安，比十年前学校门口的值周老师还要威严。
他看到衣着体面、步履匆匆的人们，捧着文件、提着电脑包，面无表情地消失在冰冷的旋转门内。
他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窘迫，并未留意大厦墙体上巨大的“科创集团”标识，只觉得这栋楼“气势逼人”，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想加快脚步逃离。
没走多远，或许是因为心神恍惚，他一头撞上了一个路人。
对方手中的咖啡纸杯倾倒，深褐色的液体泼溅出来，在他浅蓝色的校服外套上，迅速洇开一大片难看的、湿漉漉的污渍。
“走路不看道啊？”
路人皱着眉头，抽出纸巾用力擦拭着手背，目光落在他那身过时且己染上污渍的校服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学生？
来这边找家长？”
叶秋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校服上迅速扩散的褐色斑块，恍惚间，记忆被猛地拉回2015年的校运会。
苏晓也是这样，不小心将半瓶可乐泼在了他的校服上，她当时不仅没道歉，反而指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下好了，跟我的校服是情侣款啦！”
然后，她脱下自己那件粉白色的、袖口被她用线精心绣了一个小小“晓”字的外套，硬塞到他手里……他蹲在路边，徒劳地用袖子擦拭着污迹，结果却越擦面积越大，颜色也越发深重。
鼻尖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就在泪水快要决堤之时。
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至少，妈妈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了，知道他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了街头的嘈杂，由远及近：“叶秋！
叶秋——！”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发间己染上醒目银丝的女人，正骑着辆白色的电动自行车，不顾一切地朝他冲来。
车子猛地刹停在他面前，车筐里的蔬菜散落了一地。
是妈妈！
她的脸上刻满了十年风霜的痕迹，可那双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却依然是他午夜梦回时最熟悉的模样。
“叶秋……”妈妈的声音破碎不堪，她几乎是跌撞着扑过来，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然后将他整个人用力地抱住，双手在他后背反复地、颤抖地摩挲，仿佛要确认这具身体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又一个易醒的梦，“我的儿子……你跑到哪里去了啊？
十年了……妈妈找了你十年啊……我天天都在找啊……”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正是报刊亭老板发过去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穿着与时代脱节的校服，站在陌生的霓虹灯下，眼神茫然又无助。
叶秋将头深深埋进妈妈己然不再挺拔的肩颈，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肥皂香气混杂着风尘仆仆的味道，紧密地包裹了他。
积蓄了整晚的恐惧、委屈、迷茫，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他像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见到光的孩子，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周围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行人的交谈——瞬间褪去，世界里只剩下妈妈压抑了十年的、令人心碎的哭声，那么熟悉，就像小时候他每次受伤，妈妈总是这样抱着他，给他唯一的庇护。
但是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妈，苏晓她……”他哽咽着，想问苏晓如今到底怎样了，话未说完，眼角的余光瞥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驶过。
后排的车窗半开着，隐约可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长发及肩的女子侧影。
那侧脸的轮廓，依稀有着苏晓的影子——可那眼神过于淡漠，专注于指尖的文件，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息，与他记忆中那个扎着活泼马尾、笑起来会毫无顾忌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姑娘，相差何止千里。
车子没有停留，迅速加速，优雅地汇入茫茫车流，转眼便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叶秋的心跳骤然失序，他下意识地推开妈妈，朝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徒劳地追了两步，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流动的红色尾灯。
“刚才那个人……”他喃喃自语，无法确定那惊鸿一瞥是不是她，更缺乏勇气去证实那渺茫的可能。
“怎么了？”
妈妈拉住他的胳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永不停歇的车流，“那车看着可不便宜，怕是这附近哪个公司的大老板吧。”
叶秋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
他认识的苏晓，是会和他抢最后一口肠粉、会在旧课桌下偷偷刻下幼稚约定的小姑娘；而刚才车里的那个女人，属于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得让他心慌。
他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她——十年，足以彻底重塑一个人，或许，她早己忘了那个在青春里突兀退场、音讯全无的旧友。
“对了，晓丫头……她去年帮了我们家大忙，”妈妈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声音轻柔了些，带着复杂的感激，“阿婆说她好像在南方挣了钱，回来还特意来看过我，说要是你回来，让我一定、一定要告诉她……”叶秋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板胃药，铝箔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感。
原来苏晓真的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在他缺席的岁月里，悄悄照顾了他的家人。
可他，却连上前一步、问一句“是不是你”的勇气都没有。
他抬起头，望向巷子深处的方向，虽然被高楼阻挡，视线无法抵达，但他仿佛能看见那点暖黄的灯光依旧顽强地亮着，蒸笼冒出的白汽在夜色中袅袅飘散，固执地等待着一个迟到了十年的归人。
“妈，”他忽然开口，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我们先去肠粉店坐坐吧。”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那个方向，“我想等……在晓丫头最可能会来的地方，等她。”
无论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无论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夏天的约定。
他想在他们故事开始、或者说被迫中断的地方，亲口对她说出那句迟到了十年的话：“苏晓，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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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就在泪水快要决堤之时。
一股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至少，妈妈能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了，知道他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了街头的嘈杂，由远及近：“叶秋！
叶秋——！”
他猛地回头，看见一个发间己染上醒目银丝的女人，正骑着辆白色的电动自行车，不顾一切地朝他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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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蓄了整晚的恐惧、委屈、迷茫，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他像个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见到光的孩子，在妈妈怀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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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没有停留，迅速加速，优雅地汇入茫茫车流，转眼便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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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妈妈拉住他的胳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永不停歇的车流，“那车看着可不便宜，怕是这附近哪个公司的大老板吧。”
叶秋点了点头，又用力摇了摇头。
他认识的苏晓，是会和他抢最后一口肠粉、会在旧课桌下偷偷刻下幼稚约定的小姑娘；而刚才车里的那个女人，属于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陌生得让他心慌。
他甚至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她——十年，足以彻底重塑一个人，或许，她早己忘了那个在青春里突兀退场、音讯全无的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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