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叛贼、驱外敌、斩奸佞、屠宗族……
准确来说我不是一个公主。
十岁那年我就踩着我父皇母后和胞弟的尸骨,在众大臣的拥护下登上了皇位。
成了大启第一位女帝。
二十一岁,我累死在了背后挂着正大光明的龙椅上。
死前看着我的一辈子走马灯般幕幕流转。
我这一生兢兢业业,为了成为一个好皇帝一刻也不敢松懈。
我的命是单纯的母后用一尸两命救的。
我的国是懦弱的父皇御驾亲征打来的。
我的权是可怜的姨母用遗臭万年换的。
我的安是强势的祖母一步步退让给的。
我在这高位上看着下面胡子花白的丞相,眯着眼在烛火下翻看奏折。
看着数万子民因旱灾颗粒无收,易子而食。
我怎能松懈?我怎敢松懈
当一口鲜血喷在案子上,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后,我重生了。
1
万丞相乃三朝元老。
当年嫡亲的女儿万贵妃为了所谓的皇权,被一杯毒酒要了性命时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今天捧着北原城呈上来的折子在百官面前呜咽哽咽,涕泗横流。
大饥荒,饿殍千里,人相食。短短十个字,从天亮看到满殿的烛火。
人相食?人相食?人相食啊?
怎么能?怎么能啊
派去赈灾的人呢
满殿沉默。
谁去的出来
沉默。
到底是谁去的出来
定要给老夫个说法
还是沉默。
万丞相双目猩红,气急之下竟然走到门口夺了侍卫的佩刀:
出来一百万的赈灾银救赈出个人相食啊?
老夫今天就要斩了你
万丞相拔了刀,刀鞘用力地摔在地上。
究竟是哪个酒囊饭袋去的出来
徐小将军去的……一个大臣在角落告知。
万丞相便忽然噤了声,抬头看向了我。
众人也看向了我。
这徐小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与我定了婚期的准皇夫徐青松。
2
徐青松是徐大将军的独子,是我的青梅竹马。
唯一一个会从宫外带着糖葫芦来看我的人。
是我刻板窒溺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唯一透进来的光亮。
他在边疆长大,过的是与我完全不同的肆意的人生。
本来我也可能那般自由潇洒的。
可是天意弄人,一步错,步步错。
我背负着整个启国到了高处。
他成了四处征战的徐小将军。
五年前,他为了偷城防图深陷敌城。
我拒绝了对方以女人、金银、牛羊和城池换人的要求。
他在两军面前被凌虐了一天一夜。
只有一句话: 南阳,杀
我一次次提起弓弩指向他,又一次次放下。
后来母后的母国北漠来了援兵,朝鲁门舅舅深夜突袭,终于救下了他。
他面容毁了,一身武艺毁了。
他伸手摸着我的头: 南阳别哭,我不怪你。
他甚至还顶着满脸的鲜血挤出一丝笑容:
只是以后我可不能出去给你打仗了。
你得给我养老。
给我安排个清闲自在俸禄高的职位。
最好,还能经常看见你。
那一次我顾不上什么帝王威仪,哭得像只狗。
回宫,在礼部的操持下,我以黄金万两、珍宝百箱为聘,求娶徐青松为我皇夫。
徐青松闭门不应: 南阳你值得更好的,我一介废人实在不配。
在万丞相和礼部尚书的劝说下。
徐大将军眼含热泪终于做主收了聘。
半年前,钦天监选了个好日子为我们二人定下了婚期。
众人都知道,这徐小将军身份特殊。
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准皇夫。
是手握十万兵权徐大将军的独子。
是大启载满荣耀的英雄。
3
几个老臣赶忙拿下了万丞相手里的刀。
扑棱棱跪了一地:
皇上恕罪,丞相只是一时心急,绝无二心
求皇上赦万丞相无罪
万丞相毫不退让: 若真是徐小将军的原因导致赈灾不力,那我就是赔上这条性命也要让他为枉死的数万灾民陪葬
我派人去了徐府,徐大将军一早就告假了。
来的是徐大将军的副将。
万丞相把怒气都发在了副将身上。
冲上去拎住那魁梧副将的衣襟。
干瘦的老头像个挂件般挂在他身前:
你们的徐小将军和徐大将军呢
北原城灾情严重至此为何不报
为何不报
那副将站得笔直,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
一字一句:
今早急报。
赈灾粮草被劫。
赈灾众人被北漠灾民——
分食。
4
万丞相松了手,跌坐在地上:
什么叫被灾民分食?
那副将眼里含着泪,退步行礼:
我徐府正治丧送葬,白发人送黑发人。
府内人手不足,卑职告退。
我见那副将一步步离开,坐在这龙椅上竟发不出一点声音。
嗬嗬了两声,一口黑血喷在了满案的奏折上。
5
幽幽醒来,目不视物。
我知道,我要死了。
万丞相等众人候在屋外。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冷风吹进,众人进屋行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终于要死了,不用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每次你们上朝,我都觉得你们在咒我。
皇上慎言,您只是太过劳累了,休息几日就好了,没事的。万丞相开口安慰。
其实这个皇帝我真的不愿意当。
万丞相,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那时候你还是万尚书。
我躲在御书房偷听被你发现。
你恶狠狠地训斥我父皇,后宫女子不可干政,公主也不行。
把我父皇吓得,连贵妃送来的参汤都打翻了。
老臣记得,那时候皇上您啊,和个奶团子似的。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天不怕地不怕的。
临走还当着先帝的面踹了老臣一脚。
凶巴巴地告诉老臣: 『谁愿意偷听你们启国这些破事,这烂摊子给我我都不要』
嘿嘿,是啊,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的。回想小时候我仿佛嘴里含了块蜜饯,一直甜到心里。
现在不行了,我像你一样古板严肃,畏手畏脚。
丞相呀,我也食言了,我到底还是接了这烂摊子啊。
皇上说笑了,皇位怎么能叫烂摊子。万丞相固执地纠正我。
我笑着笑着,胸口那口气好像散了,不光看不见,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丞相,你说,朕算是个好皇帝吗?
万丞相扑过来抓住我的手:
您是个好皇帝,您是老臣见过最好的皇帝
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也有脸去见父皇母后了。我笑得更开心了。
春眠姑姑在一旁轻声啜泣。
礼部尚书在吗?
臣在。
朕死后,丧礼一切从简。
朕就孑然前去,父皇母后定然不舍得饿着我。
把钱省下来。
都送到北原城去。
记得多派些人手啊。
这时候也别心疼国库。
要不是逼急了,哪能人吃人呢。
朕这个皇帝当得也不好,临死了又留给你们这样的烂摊子。
青松他……
算了,算了。
我同他亲自去说吧。
丞相,你一会儿去徐府看看。
给徐大将军道个歉。
他们一家正直清廉。
你今天实在失态……
人之将死,忽又变得絮絮叨叨。
徐大将军竟也在。皇上,臣不怪您和丞相,犬子也不会。
您是个好皇帝,不怪您,真的不怪您。
罪魁祸首是那北漠灾民。徐大将军咬牙切齿。
北漠,北漠……我念叨着。
我死,大启与北漠的纽带断了。
强抢赈灾粮、分食朝廷命官必然会成为战争的导火索。
徐大将军,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6
徐大将军憋着一口气没应。
仇要报。
仗可以打。
只是。
能等灾情过了再打吗?
咳咳咳~现在国库空虚。
几十万军马的开支和粮草——
实在太大。
不如咳咳咳……
不如拿来,赈济灾民……几句话我许久才说完。
万丞相的泪砸在我的手上: 皇上,您累了就歇歇再说,不急不急。
徐大将军还是没有应我。
北漠,说到底是我的母家。
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看在当年,北漠救过青松的分上。
就,就当给您未过门的儿媳一份聘礼。
行吗?
我已经是强弩之末。
行……吗?
众人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万丞相扯着徐将军的袍子不停地暗示。
好。
臣,答应您。
灵魂抽离,意识涣散。
我想,我终于解脱了。
7
醒来,满心苦涩。
呵呵,想解脱都解脱不了。
我跌跌撞撞从小路直奔御书房。
此时御书房一的奏折定有一人多高了。
北原城的灾情如何破?
徐大将军与北漠又如何了?
我压了满脑子的事,连身后太监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进屋。
那桌案上竟然一本奏折都没有。
只有盅冒着热气的参汤。
我走到跟前,那桌椅莫名高了许多。
费力爬上椅子,才发现自己稚嫩肥润的双手。
举手端详,背上五个肉窝窝。
皇上驾到~通报声传来。
有人篡位?来不及细想。
我滑身钻进桌底。
两人进屋,万丞相的声音传来:
皇上开枝散叶乃国之大事今年的选秀切不可再拖了
丞相,现在朕已经有南阳了,后宫妃嫔众多,以后再说吧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父皇,是我父皇
是在做梦吗?
我好想他
我从桌下钻出。
一瞬间泪水满目。
父皇
父皇伸手把我抱进怀里:
南阳怎又这般调皮~
万丞相见我,似炸了的火药桶:
皇上后宫不得干政,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女子进御书房成何体统
您随老臣学了多年,怎能看着公主如此胡闹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为您和齐国好。
皇威皇权决不可轻蔑
您定要重重惩处南阳公主
以儆效尤
万丞相中气十足,满头黑发。
每喊一句,父皇便瑟缩一下。
看着万丞相严厉的样子,父皇竟有些手抖。
老师,朕,以后会注意,您消消气,消消气……这有参汤,您尝尝,对身体好……
说罢便去端参汤。
结果万丞相一声: 哎呀,皇上
吓得父皇将参汤打翻在桌上。
看着懦弱的父皇,想着北原城的惨状。
我忍不住吼道:
谁愿意偷听你们启国这些破事啊
这烂摊子给我我都不要
父皇把我放下:
南阳别闹。
万尚书是父皇的老师,你要尊敬他。
以后别来御书房了。
这次就算了。
快去找你母后玩吧。
说罢还轻轻推了我一把。
离开父亲温暖的怀抱,我难受极了。
万丞相在梦里都固执得惹人厌烦
我气鼓鼓地往门外走着。
待路过万丞相身侧。
铆足力气,给万丞相的屁股来了一脚:
你个臭老头死了都不让我安生
说完便快步跑开了。
梦醒前,我定要再看母后一眼的。
8
俯在母后肩头。
是十年来让我魂牵梦绕的味道。
然后我意识到。
我重生了。
回到了父皇母后健在。
姨母未被害。
青松在边疆。
北原城大旱未至,灾情未起的时候。
而现在。
我还是自由肆意、天真烂漫。
前路坦荡、背有可依的南阳公主。
9
吃着那甜如蜜的桂花羹。
我号啕大哭。
母后一行人慌了手脚。
刚刚可是在御书房受了什么委屈
母后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我拉住母亲,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说父皇御驾亲征重伤暴毙吗?
说母后怀着弟弟被鸠占鹊巢的龙一失手掐死吗?
说皇祖母与玉康王爷沆瀣一气觊觎皇位吗?
说彤姨母以命刺杀龙一,却被我误解侮辱,最后一头撞在那宫门口吗
上一世,若不是我。
若不是因为我。
母后怎会死,彤姨母怎落得那般下场
思念、压抑、愧疚、害怕和我憋了十年的苦楚与委屈。
终于在母后的怀中一泻千里。
春禾,去拿我的鞭子来。
到底是谁让敢我的小南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母后罕见地动了怒。
藏在母后床下的鞭子,自我记事从未见母后拿过。
我抽噎着: 母后不用,南阳只是做了个噩梦……
母后瞬间收起了羽刺。
温柔地将我像小时候一样抱在怀里。
轻声安慰:
乖乖不怕~母后在呢~
母后很厉害的,把坏人通通都打趴下~
乖乖不怕,乖乖不怕~
说着还在我的头上摸了三下。
泪水更汹涌了。
我便一头扎进母后的怀里:
母后,我彤姨母呢?
母后诧异: 谁?
细问得知。
此时国号未改。
齐国三十七年。
而接下来父皇南巡,将从扬州带回我的姨母阿彤。
阿彤是母后师妹,她师门于我母后有救命之恩。
因为她师兄的一双眼睛。
她的师门上下被玉康王爷屠尽。
而现在这双眼睛,正躺在我父皇替身——
龙一的眼眶里。
10
彤姨母进宫,便是为那双眼睛而来。
再见故人,她不敢贸然与母后相认。
等二人认出彼此。
彤姨母误上了贼船。
玉康王爷反局已成大势。
上一世。
彤姨母为阻止龙一玷污怀着胞弟的母后。
伏低做小,色诱龙一,以命刺杀。
我不知那龙一鸠占鹊巢。
我以为彤姨母狐媚争宠。
一鞭子抽开了彤姨母刺出的刀。
说尽了侮辱她的话。
还让她穿着轻薄的纱衣跪在门外任人奚落。
为了阻止龙一,她一头撞在了宫门的石像上。
当夜,母后怀着四个月的弟弟,一尸两命。
11
毫不知情的我,被母后用尽保命的暗卫送回了北漠。
彤姨母纵使被我误解重伤。
重获自由后,为让我顺利登基。
仍以身入局,再陷龙潭。
最后落得个——
背负骂名遗臭万年。
这些年,我屡屡梦回。
无数次喊着怪我,都怪我哭醒。
可无人可诉,无故人听。
那个夜晚,若是我信任彤姨母。
那么母后、弟弟和彤姨母。
还有我。
是不是就能走上一条不同的路。
此刻。
我忽然就明白了重生的意义。
这次,换我来守护你们。
12
三月南巡。
此次我与父皇同行。
自皇宫淮安至陇南,一路途经齐国七城。
历时近五个月。
出发前母后耳提面命。
南阳最近不对劲,连肉都不爱吃了。
此次随你南下散心,你一定要多依她些。
就是这齐国南阳想要她都要得。
此时孩子任性些有何不可。
你少听那些老古董的废话。
要是南阳受了委屈。
我定饶不了你
除了星星月亮,要皇位我都立刻禅位行不行~
南阳也是我的宝贝,我定会事事依她……
父皇一一应下。
结果出了皇城就与我背道而驰。
13
礼州是南巡首驿。
几个月前就在为此做准备。
一个小州,举全州之力,按照皇上的喜好备下了衣食住行。
距礼州三十里,高老丞相突然提议改路道州。
道州土质特殊。
土地湿润又寸草不生。
我在位十年。
年年给道州拨粮。
若接待南巡一行,一天便需花掉近一年的税收。
我百般阻挠。
而父皇,他竟然应了。
路线、安全、花销我一一列举不妥。
高丞相条条辩驳,滴水不漏。
闹到最后。
我气急败坏:
这接待南巡的花销可不低。
若各处都学道州。
城城备酒,州州做东。
去了也罢,若不去。
那流水般的真金白银岂不是白白浪费
我甚至感觉自己回到了二十一岁,若是见我这样,众人早就跪了一地。
可高丞相等人哈哈大笑。
哈哈哈
小公主气呼呼的样子好可爱
哈哈哈
公主您还小,很多大人的事您还不懂。
别说是备一次,就是备上百次千次。
能请得皇上驾临,也是值得的
这是龙颜天威啊
目光中妇人之仁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若你十分弱小,发起怒来,别人只觉得可爱。
一老臣道:
皇上此举,让人意想不到。
定能让治城不力的州官知城主胆战心惊
众人点头称赞。
父皇拍着高丞相的胳膊。
那就去道州。
待众人散去,父皇将我抱起。
高老丞相早就有了告老还乡的之意。
特为南巡之事拖到现在。
父皇总是不好拒绝的。
父皇答应你,更改路线一事仅此一次
不过朕的小南阳刚刚分析得头头是道
真是长大了厉害
父皇捏着我的脸蛋,似夸奖似安慰。
我满肚子气,又满腹疑惑。
父皇他,究竟是如何当上皇帝的?
这样的性格,上一世又怎敢御驾亲征?
14
御林军快马加鞭。
礼州、道州两地乱作一团。
终于在午饭前。
一行人坐在了高丞相的得意门生——
道州州官陆万里的家中。
与路途所见的荒凉贫瘠截然相反。
这陆万里桌椅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上面的摆件是南海半人高的红珊瑚。
床头挂着的是百金一匹的苏绣云纱。
屋顶上十颗拳头大的西域夜明珠。
……
奢华之势,堪比皇宫。
陆万里一一介绍。
父皇满意至极。
陆爱卿有心了,朕心甚悦。
高丞相与陆万里相视一笑。
陆万里在我房间里还备下了若干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材质不是金便是玉。
随便拿出一件,都价值连城。
可我不是十岁的南阳。
我是二十一岁的南阳。
兢兢业业治国十一年。
心上人被灾民分食的女帝南阳。
15
酒宴上,我当场发难。
陆卿家,道州一年税收共计白银五万两。
这里里外外的奇珍异宝怕不止这个数吧?
父皇竟主动为陆万里开脱: 南阳,这是家宴,不谈国政。
家宴,家宴就可以对着琳琅满目的东西视而不见吗?我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驳了父皇的话。
父皇没有动怒,只是有些许无辜地看着我。
陆万里赶忙打圆场:
呵呵,既然公主好奇,那臣也不好藏着掖着。
臣的岳丈经营着一支船队。
自泱河港口出发,绕连巷到南海。
平时跑南闯北,挣些钱财。
我那岳丈十分疼爱臣的夫人。
当年我求娶时,陪送的嫁妆几乎掏空了家底……
一随行的宫官带头打趣。
那陆大人可真是好福气啊
好福气啊
说罢举杯共祝。
一时间觥筹交错。
我那不识趣的问题。
也在早有准备的话稿中偃旗息鼓。
可是他岳丈那船队。
明明是从他当上这道州州官才组建的
16
上一世南巡过后这陆万里。
从名不经传忽至礼部尚书。
在官场上阳奉阴违媚上欺下。
连我都被他蒙蔽。
齐国改国号为启的第一年。
洪泽县旁泱河决堤。
我拨了一百万两白银。
在他的授意操作下——
层层剥削,到了那洪泽县只有不足十万两
多少人因为他的一己私欲流离失所,妻离子散,丢了性命
而他今天就这样恬不知耻、颠倒黑白
我不顾众人。
拍案离席。
17
半个时辰后。
父皇轻叩房门。
乖乖,你睡了吗?
母后母国北漠世代以女子为尊。
在母后的日益熏陶下。
父皇对我十分纵容溺爱。
开门后,他将我爱吃的菜放在桌上。
亲自布菜。
我如前世女帝般霸气发问:
父皇你觉得陆万里是个好人吗?
父皇一愣,我继续发问:
父皇,你知道齐国有多少人吃不上饭吗?
你知道有多少人连肉都没吃过吗?
你知道此次道州礼州会浪费多少人财物力吗?
你知道这陆万里家这里里外外价值几何吗?
我拿起一块金镶玉的牌子。
就这,三万两道州一半的税收
就这样扔在我的房间任我把玩
连个匣子都没有
说这陆万里是个清官好官,打死我都不信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而父皇的默许。
分明就是对他鱼肉百姓的行为——
视而不见
同流合污
为虎作伥
我越说越气,语调提高。
父皇也没有生气。
只是如孩子般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历代皇上都是这样的啊……
朕的祖父是。
你的祖父也是……
18
我忽然就顿悟了。
父皇本不是储君。
先太子与二皇子鹬蚌相争双双身亡。
身份低微,从未学过帝王之术的父皇侥幸登基。
齐国本就强盛。
没有野心和欲望的父皇。
只能凭着记忆,学着如何做一个皇帝。
即便是不受重视的皇子。
从小到大的需求也被习惯性满足。
这就导致了他没有那么强烈的匮乏感和紧迫感。
无法同食不果腹的百姓共情。
我平静许多。
父皇,你想当一个好皇帝吗?
父皇: 什么叫好皇帝?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没回答他。
只是一字一句告诉他。
父皇,你,只能当一个好皇帝。
19
送走了迷茫的父皇。
我让身边的随从放出风去。
南阳公主最喜匕首。
可那陆万里竟拿些女孩子的玩意来糊弄。
要么是没用心,要么就是轻视她。
怪不得当场给他难堪。
骨子里有一半北漠血统的我。
喜欢舞刀弄棒,很正常。
果然第二日早饭过后。
陆万里便双手捧着锦盒。
亲自上门告罪。
参见公主。
望公主恕罪。
昨日招待不周,今日特来献宝。
臣从西域寻得寒铁匕首。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我喜笑颜开,接过匕首。
陆大人有心了。
昨日本公主失言。
父皇已经训斥过我了。
今日还想着去给陆大人赔罪呢,没想到陆大人竟然先来了。
微臣惶恐,公主千金之躯,实乃微臣招待不周。
那陆万里将惶恐不安演得惟妙惟肖,一副忠臣良将的样子。
真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陆万里脱掉官帽,取下一缕头发。
笃定又欣喜: 公主一试便知~
匕首果然是把好匕首。
一个十岁的孩童轻易地割下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
等我父皇应邀而来。
看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20
南阳你竟然杀了人
我浑身是血。
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塞进父皇的手中。
陆万里行刺公主。
被父皇您亲自手刃。
父皇被我吓得后退了一步。
抵在门口,到底没有推开房门。
事已至此,去换身衣裳吧。父皇还是妥协了。
你还这般小,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的。
话语间,只字未提陆万里。
其实父皇也是有疑惑的吧。
父皇,你也应该冲破桎梏用心去看看这齐国了。
父皇用手帕沾水给我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父皇不知道的事,对吗?
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
父皇永远是南阳的后盾。
南阳永远是父皇的小公主。
一瞬间我所有的铠甲悉数尽碎,泪如泉涌。
父皇惊天动地的哭声很快就引来了众人。
父皇十多年浸润出的帝王威仪倾泻而出。
陆万里竟敢行刺公主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刺杀朕了
众人瑟瑟发抖,高丞相竟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21
当晚,父皇在我屋内端着茶水迟迟不肯离开。
我猜他定是想问我些什么。
可是父皇他一直东拉西扯,不入正题。
父皇,你要没什么事,那我就寝了。
嗯,南阳睡吧,父皇就在这守着你。
那我睡了?
嗯,睡吧。
嗯?我反而不解了。
父皇,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父皇没什么想问的。
我认真看着父皇。
他耐心地给我铺好床,然后又坐到了椅子上。
真的没有要问我的意思。
父皇,您真的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吗?
真的没有。
那您今天为何要在南阳这里?
父皇走过来,一下一下拍在我的肩膀。
父皇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十七岁。
那天晚上我的大哥和二哥都死了。
一个不认识的老太监突然就抱着我投了湖。
我拼命往上游,他就拼命往湖底拉。
为了活命,我用一根木枝戳碎了他的眼睛。
一下一下又一下。
殷红的血啊,咕噜噜的水里冒泡。
那场景父皇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整整梦魇了三天。
喝了三个月的药……
你今年才十岁。
经历此事,父皇总是要守在你身边的。
快睡吧,父皇会一直在的。父皇给我掖好被角,轻声哄我。
原来父皇留在这。
不是为了给我讲道理。
也不是为了问我为什么。
他只是担心我会害怕。
逞强十一年练就出的冷酷无情。
此刻通通被一句父皇会一直在的击碎。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皇帝。
没什么建树和成就。
可他的的确确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22
收拾道州的烂摊子用了很久。
主要是查抄陆万里家的奇珍异宝。
核对陆万里多年来蝇营狗苟的账目。
父皇没有追究因病还乡的高丞相,给他留足了体面。
看到陆家的累累罪行后。
父皇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了许多。
很多事情也会询问我的意见。
甚至还同我微服私访道州。
这一查,还真查出个意外之喜来。
有一名胡老先生破解了道州寸草不生的土质困境。
除了官道附近,道州大面积的土地均种植了名为田菁的草药。
田菁的茎、叶入药具有清热凉血,解毒利尿之效。
又可作绿肥及牲畜饲料。
而这田菁已经连续种了三年
这一切,竟被陆万里瞒得密不透风。
这三年,陆万里一面将田菁的收益纳入囊中。
一面又向上哭穷,将拨付的粮食倒卖。
一进一出,三十万两的雪花银就进了他的私库
父皇站在田间地头,看着地里劳作的百姓,站了许久。
南阳你说得对,父皇必须当一名好皇帝。
23
接下来一路上风平浪静。
终于到了第三驿,扬州。
这里不仅有我可怜的彤姨母。
还有破解道州耕种难题的胡老先生。
我不仅可以为彤姨母的人生拨乱反正。
同时还有十一年的时间。
为北原城的旱灾做准备。
父皇没有像上一世一样大张旗鼓地龙船巡河、广纳新妃。
低调地进了扬州城。
一一召见了扬州官吏。
带着南巡众人从徭役赋税查到官员俸禄。
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政事上。
我很欣慰。
但是也很苦恼。
一是那胡老先生两天前驾鹤西去了。
二是因为上一世彤姨母就是在父皇巡河时看到了龙一的眼睛。
才扔下香囊被选入宫中。
可这次没了巡河。
在偌大的扬州城内寻找我彤姨母——
无疑是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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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凭借着上一世彤姨母给我讲的扬州城的各处特色,寻她踪迹。
刘记老鹅吃了。
同福酒楼的说书听了。
母老虎城主夫人训斥耙耳朵城主看了。
甚至连扬州城最大的青楼烟雨楼都逛了。
整整五天,都没见到过她。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我急得不行。
彤姨母为了找她师兄的眼睛。
居无定所,走南闯北。
此次若是错过,可能就是一辈子。
当我第五次来买刘记老鹅的时候。
摊主忍不住开口: 这位小姐,您日日来这,怕不是为了吃东西吧?
我在找一个女人,十九岁,爱吃你家老鹅,略擅丹青。
那摊主想了一会儿。
您说的莫不是大名鼎鼎一画千金的瞳画师……
听他形容,是我彤姨母无疑。
不过,大名鼎鼎?一画千金?上一世彤姨母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她说她没日没夜地画了两个多月,只挣了几两碎银还被发工钱的下人要去了一半
我按照摊主给的地址,敲门。
无人应。
再敲,仍无反应。
终于一个路过的大婶好心告知。
她五日前一大早就带着全部家当出门了。
到现在还未回,而这院子也已经卖了。
如晴天霹雳。
难道这一世就要错过吗?
我还没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
还没带她去见她视为最后亲人的母后。
还没带她感受有家有爱的热闹人生。
最重要的是。
我还没同她说上那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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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人安慰了一路。
我从父皇身边强行要来的龙一也不禁发问。
公主,这瞳画师到底是何人?
我看着龙一金橘色的眼睛。
冷冷开口: 一个对我、对你、对齐国都很重要的人。
龙一不解为何会同他扯上干系。
更不解我点名让他陪我来为何又对他如此苦大仇深。
可是我,实在无法给他半分好脸色。
若不是留他还有用。
我早就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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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站天色已黑。
父皇与众人点着烛火仍在议事。
我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堤坝修建、官道修缮等字眼不时传出。
不久前才义正词严教导父皇要当一个好皇帝的我。
实在不忍用找人之事进屋打扰。
阻止了要进门通报的太监。
等父皇他们出来,派人去我那通传一声,我等他们。
公主,听着里面这意思,一时半会可能结束不了,不如奴才进去通报一声吧。
不用,我等着他们就好。
那小太监诧异极了。
脸上透露着,在道州敢与皇上拍案叫板的公主,今日为何这般懂事了?
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父皇虽然反应慢些、话啰嗦些、语气委婉些。
但总算有些自己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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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当一个好皇帝的路艰难异常。
回想上一世,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来着?
十四岁那年,被琐碎繁杂的事逼得焦头烂额的我,叛逆了一回。
寅时未起,一觉睡过了早朝。
梦里,众人满身鲜血站在对岸,咄咄发问。
南阳,你母后因何而死你忘了吗?
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忘了吗?
这皇位又从何得来你忘了吗?
……
醒来我屏退众人。
跪在父皇母后的牌位前。
忏悔了整整一日。
南阳没忘。
南阳没忘。
南阳不敢忘
南阳不敢忘
南阳一定会当一个好皇帝……
胸口锥痛,苦涩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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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等就是一夜。
晨鸡破晓。
书房的门才开。
众人衣服褶皱颇多,却神采奕奕。
唯有父皇,坐在主位眉头紧锁。
见我在门口,向我招手。
南阳,过来。
屋内的味道并不好闻。
父皇拿起一个野菜窝窝。
尝尝?
我面不改色,几口吃完。
父皇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
在齐国,真的有人用这么难吃的东西来填饱肚子吗?
有时候,甚至连这个都没有。
易子而食四个字我到底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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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我要找个人。
听我形容完彤姨母。
站在一旁的扬州州官赵德柱与父皇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那赵德柱喜不自抑。
那瞳画师就在府内候着呢臣这就去请
父皇:
咱们来的第一天。
那赵大人就给父皇举荐了这妙手丹青的瞳画师。
听说她画人物一绝。
尤其画眼睛栩栩如生。
赵大人找他来给父皇的金瞳作画。
可是朕听说她一画值千金。
便拒绝了。
后来赵大人又说,她是主动来的,画金全免。
可父皇曾听一位小老师教导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就又拒绝了……
父皇摸着我的鼻子,嗤笑出声。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夸奖道:
父皇越来越像一位好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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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喜悦。
见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唯唯诺诺进门叩见。
又偷瞟父皇的样子。
我忍不住冲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一双完好无缺的手。
我忍住眼泪,笑得开心。
看清父皇的眼睛后,她有些失望。
我邀请她与我们同行南下。
她拒绝了。
我只好唤来了龙一。
果然,她变了卦。
脸上笑得谄媚。
龙颜天威,民女一时半会可能画不好,恳请同皇上一并而行
父皇: 南阳公主对你甚喜,你便跟着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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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身上的一个玉坠子送给了她。
你很合我眼缘,本公主就封你为四大王吧。
上一世我便唤她四大王,我俩整日偷鸡摸狗,上树爬墙。
加上有我母后撑腰,我俩可谓是宫内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民女惶恐~她赶忙跪谢。
我拉住她: 以后不用跪我,站着就好,出了宫没有这么多规矩。
她又偷偷瞟我,偷感极重。
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许多。
拿好了,省得以后被人用一块不值钱的笔坠子骗了去。
我强硬地塞到她的怀里。
她不敢动作太大,悄悄端详了几眼。
美滋滋地揣进了怀里。
小样儿,还是那么喜欢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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