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主家们嫌我人傻饭量大,不肯留我在府中做工。
唯有体弱多病的宋屿白,会在雪夜里温柔地摸着我的发顶,笑盈盈同我说: 别听他们胡说,陶陶不傻,陶陶是这世间最善良可爱的小姑娘。
后来,我真的成了大雍顶顶聪明的姑娘。
1
天熙十三年,我九岁。
北夷派兵攻打大雍边城。
守城门的官吏徐承瑞打开城门。
那日衡州失陷,守城将领被斩杀。
北夷军屠城,硝烟似笼罩在焦土之上的一层黑纱。
百姓死伤无数,四处逃散。
我爹在混乱之下,仓皇带着全家逃亡。
逃亡路上,我不小心与爹娘走散了。
我在草垛等啊等,等了许久。
月亮已经升起来四回。
直到我被人贩子抓去卖给了一户商贾人家做粗使丫头,爹娘还是没能找到我。
半年后,主家犯了事。
家产查抄充公,老爷夫人及其近属无一例外,全部入了狱。
府中丫鬟仆妇皆由官府变卖。
我的第二位主家是位孙姓微末小官。
他的俸禄同官阶一般微薄。
孙大人望着家里频繁露底的米缸,又望着一脸质朴傻笑的我。
眉头紧皱,长叹了口气。
一夜辗转反侧后,赶紧寻了个由头,让伢婆将我领走。
伢婆姓李,在京中极有名气。
她上下打量我,语气颇为嫌弃: 被主家退回的下人,日后也卖不出好价钱。
我攥紧衣角,扑通跪在她面前。
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猫。
我说,婆婆,我可以做苦活。
什么活都可以做的,我不怕吃苦。
我想要有口饭吃,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到爹娘,他们会回来找我的。
李伢婆冷哼一声。
骂了句: 憨货
2
我被第三任主家退回了。
李伢婆满脸震惊。
被第四任主家退回的时候,李伢婆已经习以为常。
倒像是个主人家的命。
轮到第五家的时候,李伢婆同我已经熟稔。
这次又是为何?她语气十分平淡。
我张了张嘴,却委屈得说不出话,眼框又酸又涩。
过了半晌,才结结巴巴说出事情原委。
主家小姐丢了金钗,贴身侍女指认,是被那个整日傻呵呵笑着的婢女偷走了。
小姐深信不疑,愤怒地指使府中小厮将我毒打后一顿后再发卖。
没有人帮我,因为我只是个无权无势,脑袋愚笨的小婢女。
闻言,李伢婆皱起眉。
随后她神情严肃地将我衣袖掀起。
青紫色的伤痕赫然呈现在她眼前。
她颤抖着手替我理好衣衫,接过我简单潦草的包袱,又背过身子。
狠狠啐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这群豪门贵族,下人的命便不是命么
有了前车之鉴,李伢婆对我的事多上了几分心。
她虽面上冷,心却是热的。
后来我才知晓,在我养伤期间,她低声下气地求到了宋国公府。
她说京中人人知晓,宋国公夫妇最是和善,待下人最是宽容。
于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日天刚蒙蒙亮,她带着我敲开了宋国公府的西角门。
管家同她算是熟识,粗略看过我一眼,便收下了卖身契。
临走时,李伢婆弯下身子。
难得温和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陶陶啊,人各有命,婆婆只能帮你帮到这儿,剩下的路要靠你自个儿了……
我低头,看到她腰间那个瘪了的荷包。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难过起来。
3
天熙十五年,我十一岁。
成了宋国公府的洒扫婢女。
宋国公府人口十分简单。
国公胞妹宋琦月现如今是宫里得宠的贵妃娘娘。
宋国公夫妇膝下唯有一子宋屿白。
莲姨娘本是通房,因生了二小姐,由夫人做主抬为妾室。
国公宋勉敬重夫人谢棠,是位实打实的好夫君。
莲姨娘本分,二小姐聪明伶俐。
唯有世子,体弱多病。
我同伺候夫人的清梧姐姐住一个屋子。
她叹息: 世子风姿卓绝,神仙般的人物,倒叫这一身病骨给拖累了……
她们说,世子是在衡州失陷时受得伤。
可我再多问时,她们却讳莫如深,不敢多说。
那时我到府里不久,每日做些浣洗洒扫的活,并不曾见过世子。
在其他婢女扎堆往世子院子里献殷勤的时候,只有我战战兢兢,拼命做活。
唯恐再被主家发卖。
所幸因我揽过府中大多数的活计,其余婢女得了闲。
又见我蠢笨憨傻,无人与我为难。
夜深人静,我悄摸点了油灯。
趴在暖和的被窝里数起了月银。
夫人是个好人,并不曾苛待奴仆。
我入府不过三个月,所得银钱已胜过往日半年。
我心里欢喜,做好了打算。
来日阿爹阿娘寻到我,若他们身无分文,我便拿出攒的月钱为自个儿赎身。
必不会叫阿爹阿娘为难。
4
原本我是没有资格伺候世子的。
只是前几日世子身边的含露犯了错,被夫人狠狠责罚一顿,撵去了前院。
清梧趁机向夫人提起了我。
夫人向来信得过她,只询问了些细节,便点了头。
洒扫丫鬟的月银左不过百文。
而贴身婢女的月银足足翻了两倍。
我喜不自胜,忙不迭得点头。
进世子院子的头一天,夫人点名见我。
慈眉善目的贵妇人坐在那里,一一叮嘱我日后照料世子应当如何仔细。
夫人语重心长,我点头如捣蒜。
李伢婆叮嘱过我的,这样好的主家,摊上了是我们这些下人的福气。
5
初见宋屿才已是深秋。
清梧亲自领我去了他的院子后,便转身离开。
宋屿白身着素白长袍,倚在水榭的美人靠上。
他的身后,是一池枯叶残荷。
十四岁的少年眉眼温润,似春日拂起的微风。
其人如玉,散发光芒。
却又似身后残荷,了无生机。
真是矛盾。
他侧头望着我。
我分明看出,宋屿白有一瞬间的愣神。
他很快缓过神,朝我淡淡笑了笑: 可有名字?
陶陶。我如实回答。
6
刚进宋屿白院里伺候的时候,我整日提心吊胆。
生怕自己嘴笨说错话,惹得宋屿白一个不悦,将我撵回去。
陶陶不想再让李伢婆失望了。
一同伺候的星荷见我束手束脚,笑着和我说: 傻陶陶,公子最是和善,绝非苛刻之人。
我听后,半信半疑。
后来,我打碎了一件里屋一件贵重的茶盏。
听说,那是夫人不久前特意寻来送与世子的生辰礼。
我跪在案前,头也不敢抬。
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筛子。
手里死死攥着碎片,连流了血也不敢喊疼。
宋屿白进屋时,明显愣住了。
他浓密的睫羽轻颤,在我面前半蹲下来。
掰开我的手,语气轻缓: 再好的物件也不过是死物,何必因它伤了自己。
母亲的心意,我已收到。没有人会怪你的,陶陶。
我诧异着抬头看他。
神情淡淡,没有责怪,没有责打。
也没有即刻发卖。
宋屿白好像真的不一样。
我觉得给宋屿白做婢女的日子,很是松快。
不用做粗活,也不用担心每日吃太多而被主家嫌弃。
我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丫鬟会争着抢着伺候世子了。
吃得饱,睡的暖。
宋屿白还会教我读书识字。
更重要的还是,他会极其认真的对我说: 陶陶是府里最最聪明可爱的小姑娘。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陶陶很满足。
只是,宋屿白有些时候,会不经意却有些刻意地问我问题。
譬如,我的籍贯、年岁……
可这些明明已在我卖身入府那日,早早交代清楚了。
我甚至会觉察到,宋屿白每每在望着我的时候,又不像是在看我。
而是透过我,回想起了往事。
7
深冬时节,李伢婆曾偷偷来看过我。
她捏着我的脸颊,笑呵呵道: 陶陶如今胖乎乎的,像个粉团子。可见国公府真如传言那般待下人好。
我咧嘴一笑,说国公府上下都好。
夫人每逢节日,都会有赏赐。
当然,在陶陶心里,世子最好。
我悄声对李伢婆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世子给陶陶的赏赐比夫人的还要多。
李伢婆忍不住笑了出了声。
可在我把二两银子塞在她手里时,她好像又快要哭了。
前些日子,管家福叔和我说,李伢婆的儿子在码头卸货时伤到了腰。
如今,全家上下只能依靠她了。
陶陶虽然脑袋不大聪明,可陶陶分的清楚,谁对自己好……
李伢婆走时,开始飘雪。
我立在角门,目送她走出很远很远。
才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
宋屿白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的身后。
披着件银白斗篷,站在鲜艳夺目的腊梅下。
姿容胜雪,恍若仙人。
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似瞬间将要消散。
他轻轻咳了一声,脸色苍白。
宋屿白嘴角含着一抹浅笑: 今日梅花尽数开了,母亲最爱梅花,我特来替母亲折几枝。
我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
刚要开口,只听墙头传来女子笑嘻嘻的声音: 宋屿白,顺便替本姑娘折上一枝可好?
我与宋屿白愕然抬头。
墙头上,十三岁的李鸢歌一身鹅黄色冬装,明艳动人,正在咧着嘴笑。
宋屿白皱眉: 堂堂永嘉县主,便是这般趴在别人家墙头,如此行事,看来王府家教堪忧。
李鸢歌不甚在意,朝宋屿白笑说: 本县主如此,还不是因为宋世子好几次拒了诗会的帖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这个诗会我知晓,是京中世家子弟一个月举办一次的。
只是入冬后,宋语白的咳疾加重,身子更加虚弱,类似的诗会统统推了。
见宋屿白不想搭理她,李鸢歌朝我努努嘴: 小傻子,快给本县主开门,胳膊酸得不行。
我气呼呼道: 陶陶不傻,不开门。
宋屿白笑了,摸了摸我的发顶: 陶陶不傻,陶陶是这世间最善良可爱的小姑娘。
李鸢歌见状,莫名有些生气。
宋屿白抬头看了眼半空中越来越大的飘雪,又说: 李鸢歌,快走吧。
李鸢歌愤愤不已。
她还要张口,我拿起墙边的竹竿,精准利落地对准了额头一杆子,将她戳了下去。
李鸢歌掉了下去。
墙并不算高。
墙外传来李鸢歌和她婢女祥月的叫骂声。
恶主!
刁奴
8
天熙十七年,我十三岁。
虽然我的积蓄越来越多,但是我越来越开心不起来。
因为已经十六岁的宋屿白,身体越来越差。
这个月已经昏迷过三次。
国公和夫人愁白了头。
我听闻,宋贵妃向陛下开口,为宋屿白求了件好婚事。
宋屿白却不是很上心。
而李鸢歌还是爱爬宋国公府的墙头。
她爹揪着她的耳朵把她逮了下来,嚷嚷着要送她去白云观做尼姑。
除了李鸢歌,爬墙头组又多出了一位。
宋屿白的表弟,镇远将军府的二公子霍昭。
听闻他不久前刚从青州老家返回京都。
虽是出身威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府,可霍昭行事出乎常理。
初见霍昭那日,我满心欢喜地蹲在角门池边喂陛下新近御赐的锦鲤。
霍昭随手将石子扔进池中,惊得一池肥美斑斓的锦鲤四处逃散。
我本以为是李鸢歌恶作剧,气鼓鼓回头一看,却愣住了。
红衣少年张扬肆意,风流如画。
面前眉眼弯弯的少年,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可我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我的脑袋突然有些疼。
我痛苦地捂住脑袋。
霍昭吓了一跳,刹那间翻身一跃,跃过墙头进来了。
少年手足无措。
满眼歉意。
抱歉啊,我只不过是见你眼生,开了个玩笑。
我缓了一会,脑袋已经不疼了。
但是我依旧有些恍惚。
我看见宋屿白快步走来。
神色是少见的紧张。
9
近日,我频繁做梦。
重复梦到天熙十三年。
衡州破城那日,我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磕到了脑袋。
入目皆是鲜红的血。
不知是因在梦中,还是鲜血凝固,糊住了我的双眼。
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我的血,还是属于衡州将士与百姓的。
我低头,手中蓦然出现一个木雕的小马。
耳边有虚弱的声音响起: 小姑娘,好好活下去……替我告诉他……
我听得并不真切,再要去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一条巨大的火龙腾空,吞噬了一切。
烈火之中,我望见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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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府中十分热闹。
上个月,谢夫人进宫一趟,见了宋贵妃。
回来后就听说,贵妃娘娘向陛下提起,兵部尚书嫡次女江婉莹年岁与宋屿白相当,两人甚是般配。
陛下有意为二人赐婚的消息在京中盛传。
消息传出来不过半日。
李鸢歌像往常一样,趴在宋国公府的墙头上,红着眼睛问我: 好陶陶,你告诉我,宋屿白是不是真的要同江婉莹定亲?
李鸢歌的嗓音暗哑干涩,很明显已大哭过一场,带着厚重的鼻音。
已经十五岁的李鸢歌出落得愈发动人。
琼鼻秀挺,樱唇不点而朱,脸颊泛着独属于少女的红晕。
我呆呆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
李鸢歌面上有些失望。
我不解,继而问道: 世子若同江小姐成婚,这是好事,你为何要哭?
李鸢歌还未回答,旁边突然又多了颗俊秀的脑袋。
霍昭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故作深沉。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见我一头雾水,霍昭璀然一笑: 情啊,可是件复杂又痛苦的事,我们陶陶无须明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便好。
李鸢歌白了霍昭一眼。
转头对我说: 两日后,是我的及笄礼。好陶陶,务必让你家世子来参加我有话同他说
世子说了,近日他身子不爽利,不见外客。我认真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世子说,尤其不见李鸢歌。
李鸢歌十分受伤,霍昭偷笑。
见我捡起地上的竹竿,二人面色一变。
李鸢歌连忙掏出怀里的银子。
霍昭利落地拿出油纸里的烧鸡。
我麻溜地放下竹竿,迅速打开了角门。
10
不知为何,宋屿白还是参加了李鸢歌的及笄礼。
那晚我同他提起李鸢歌将要举办及笄礼后,宋屿白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自己关在整整两日。
后来他扔给我一个锦盒,面色颇为不自然。
少年耳根泛红: 库房里随手翻出来了,拿给她,便算是及笄礼了。
李鸢歌的及笄礼很盛大,看的我眼花缭乱。
因是宗室女,即便是旁支,也同寻常世家贵族小姐的及笄礼有很大不同。
后位空缺,陛下特地命宋贵妃前来为李鸢歌梳发加笄。
令我惊讶的是,李鸢歌头上簪着的,除了华贵的金钗,还有一支不起眼的银簪。
我瞧着眼熟。
霍昭不知何时走到宋屿白身旁,低声笑道: 我倒不知,国公府库房竟有如此素雅的簪子。
宋屿白垂头,将手藏在衣袖中。
及笄这日的李鸢歌很开心。
因为她见到了宋屿白。
不过后来她又开心不起来了。
礼成后,她才发现江婉莹也出现在了她的及笄礼上。
而我,比起李鸢歌的愤怒,见到江婉莹后,开始恐慌起来。
我认得她身边的婢女。
曾诬陷我偷盗金钗的便是她。
那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我毒打一顿的,便是江婉莹了。
她的婢女很明显认出了我。
同江婉莹耳语几句,二人齐齐朝我看来。
没想到过了几年,我依旧对那时的疼痛记忆犹新,我下意识想逃。
却被逮个正着。
江婉莹的声音将女眷们都吸引过来。
这婢女虽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手脚却不干净,在我家为婢时,曾偷了我母亲送我的金钗,这种人为何能出现在县主的及笄礼上?
一旁女眷交头接耳起来。
很快,便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窒息感袭来。
我无力辩白: 我没有……
不是我偷的,陶陶没有偷东西。
可是没有人听我说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李鸢歌带着震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快步走到我的面前,将我挡在身后。
江婉莹一愣,随即笑道: 原来是县主的婢女,县主啊,这婢女手脚……
李鸢歌冷声打断她: 江小姐未免管的太多了。
江婉莹没有想到李鸢歌如此不给她面子,一时有些难堪。
脸色陡然涨红。
她的婢女见状,上前一步: 县主有所不知,此人曾在江府做事,手脚不干净被府里驱赶……
婢女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鸢歌狠狠一巴掌打在脸上。
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县主面前大放厥词?李鸢歌以往就对江婉莹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看不上眼,如今又因听说江家有可能同国公府联姻,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现下简直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在江婉莹眼里,李鸢歌的行为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她的面色不悦: 县主这是何意?即便我家婢女冲撞了县主,县主交由我处理便是,为何要私自动手?
李鸢歌回头看了我一眼,冷冷转头道: 方才难道不是江小姐先僭越,教训起了陶陶?
江婉莹环视四周,女眷低声议论的声音令她更加难堪。
她微微颔首示意,身后的丫鬟婆子一哄而上,直奔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