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侠客行

暮春的江南，本该是杏花微雨，乌篷船摇碎镜湖月的时节。

可林家坞的这场雨，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林霄云蜷缩在假山石后湿漉漉的青苔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雨水从指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眼前是他住了十六年的家，此刻正被冲天火光吞噬，雕梁画栋在噼啪声中断裂、坍塌，映红了半边夜空。

“搜！

仔细搜！

教主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剑谱！”

嘶哑的喝骂声穿透雨幕，伴随着刀剑碰撞的脆响和家人凄厉的哭喊。

林霄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咸味——他亲眼看见平日里总爱笑盈盈递给他桂花糕的张婶，被一个黑衣蒙面人一剑刺穿了胸膛；看见教他练剑的护院林伯，后背插着三支透骨钉，倒在门槛上再也没能起来。

这些人，都是冲着林家来的。

更准确地说，是冲着父亲林啸天藏在书房的那半部《破妄剑谱》来的。

三天前，父亲曾深夜召他到书房，油灯下，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带着罕见的凝重。

“霄云，记住，若家中遭遇不测，什么都不要管，带着这个走。”

父亲塞给他一个温热的檀木盒子，又将一枚刻着“林”字的玉佩系在他颈间，“去京城找百里世伯，他会护你周全。

还有，永远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看到的‘真相’。”

当时他只当是父亲忧心江湖传言，并未深思。

首到今夜，数十名黑衣人手握弯刀，如鬼魅般闯入这个世代行医、偶尔教些子弟拳脚的江南望族，他才明白，父亲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爹！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从正厅传来，是母亲的声音。

林霄云浑身一震，几乎要冲出去，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按住。

“少爷，不能去！”

是家里的老仆忠伯。

老人浑身是血，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己受重伤，却仍用尽全力将他按在石后。

“老奴这把老骨头替你挡一会儿，你顺着假山后的密道走，出了坞墙往东北跑，记住老爷的话，活下去，查清真相！”

忠伯说完，猛地将他推向假山侧面一道隐蔽的暗门，自己则抽出腰间短刀，嘶吼着冲向两个正在搜寻的黑衣人。

“孽障！

看刀！”

短刀与弯刀碰撞的脆响只持续了片刻，便被一声闷响取代。

林霄云回头时，正看见忠伯被一柄弯刀钉在墙上，老人的目光穿过雨帘望向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快走”。

泪水终于决堤，林霄云咬着牙拉开暗门，钻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

身后的火光、喊杀声、惨叫声被厚重的石门隔绝，只剩下他自己压抑不住的呜咽，和雨水顺着石阶滴落的滴答声。

密道不长，尽头是坞墙外的一片竹林。

林霄云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衫，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回头，凭着记忆往东北方狂奔，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几次险些摔倒，颈间的玉佩随着跑动不断撞击着胸膛，像是父亲沉甸甸的嘱托。

不知跑了多久，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势渐歇，他才瘫倒在一片芦苇荡边，大口喘着气。

晨光透过湿漉漉的芦苇叶洒下来，照在他沾满泥污和血痕的脸上，那双往日清澈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浓重的恨意与茫然。

家没了。

爹娘没了。

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没了。

他颤抖着打开怀中的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用古朴的字迹写着“破妄剑谱”西字，后面跟着断断续续的剑招图谱，翻到最后，只有半页便没了下文——果然是半部剑谱。

可这薄薄几页纸，竟成了灭门之祸的源头？

“咳咳……”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芦苇丛后传来，打断了林霄云的思绪。

他猛地握紧拳头，警惕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正扶着芦苇秆艰难地站起身，裙摆上沾着不少泥点，脸上带着惊惶，正是三天前从苏州投奔林家的表妹，林婉儿。

“婉儿表妹？

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霄云又惊又喜，连忙冲过去扶住她。

林婉儿见到他，眼圈一红，泪水便涌了出来：“表哥……我、我昨晚听到动静，就跟着张婶往后门跑，可张婶她……她把我推下水沟，自己引开了那些黑衣人……我顺着水沟漂到这里，刚才好像听到你的声音……”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用那双清澈的杏眼望着林霄云，带着一丝依赖，“表哥，家里……是不是都没了？”

林霄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心中一阵刺痛。

婉儿比他小两岁，自幼父母双亡，被林家收养，性子温婉却不怯懦，平日里最爱跟着爹娘学医术，偶尔还会摆弄些精巧的机关玩意儿。

如今，她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喉头的苦涩压下，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声音虽带着沙哑，却异常坚定：“婉儿，别怕。

有表哥在。”

他将那半部剑谱小心地收好，贴身藏好，又把颈间的玉佩解下来，塞到林婉儿手中：“这个你拿着，这是林家的信物，或许能派上用场。

我们现在就动身去京城，找百里世伯。”

林婉儿紧紧攥着温热的玉佩，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却用力抹了抹：“表哥，我听你的。

对了，我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和伤药，是我来时带的，刚才漂在水里没丢。”

她从藏在芦苇丛里的小包袱里翻出油纸包好的糕点和一个小巧的药箱，递了一半给林霄云。

晨光下，少女的手指因寒冷微微发颤，却动作麻利地帮他处理掌心被掐破的伤口。

“这些黑衣人，会不会就是爹常说的那个……幽冥教？”

林婉儿一边用干净的布条缠着他的手，一边低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猜测。

林霄云一怔。

父亲确实偶尔会提起这个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的教派，说他们行事诡秘，手段狠辣，尤其热衷搜罗各门各派的武学秘籍。

难道真的是他们？

“不管是谁，此仇不共戴天。”

林霄云望着林家坞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早己熄灭，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废墟。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总有一天，我会查清楚真相，让他们血债血偿。”

林婉儿看着他眼中燃起的火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干粮和伤药收好，然后站起身，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表哥，我们走吧。

往北方走，离开这里。”

江南的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朝霞，映在两人沾满泥污的脸上，却照不进那片被仇恨与悲伤笼罩的心房。

他们不知道，这一路向北的逃亡，不仅是为了躲避追杀，更是踏入了一场席卷整个九州武林的巨大旋涡。

而在他们身后，芦苇荡的阴影里，一道黑色的身影悄然浮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哨声，随即转身没入了晨雾之中。

一场追逐，才刚刚开始。